無聊的時候,會去想一些很無聊的問題,想著想著,卻發現這件事其實別有深意。
例如:搬家一定要帶走的東西有甚麼?
第一反應,可能會有兩類:一類是隨身的東西,衫褲鞋襪,或是搬得走,比較貴重或者重新買會很麻煩的家居用品,譬如書架;另一類是對自己有特別意義的物件,一個幸運硬幣、家人的照片、念念不忘的前任隨手卷給你的草戒指云云。

第一類東西,對不同生活狀態的人,涵蓋範圍有時會很不一樣。對我這樣單身、租房、沒有甚麼生活情趣的人來說,除了書和高達模型(然而它們加起來比一般人家裡的東西可能還多),其他任何東西都是可以替換的;這和那些經常滿世界飛、不斷換房子的人很類似,只要帶著吃飯傢伙(我指的是電腦和手機),就萬事大吉了。我小時候很喜歡搬家,覺得每隔一段時間就可以住一間不同的房子的感覺實在是太棒了,但大學畢業經歷過兩次搬家之後,我就已經開始想,我能不能有一輛房車,家裡的東西都不用搬,直接整個房子隔一段時間去一個不同地方⋯⋯
對有家室的人,尤其是家中有小孩的人而言,無論是租的房還是買的房,想必都會盡最大的力氣把它打造成一個真正的「家」吧。一個家庭的搬家,是真正的「搬家」,貴重物品自不待言,媽媽/爸爸的廚具,用慣用熟的電器、床和櫃子,花了很多錢訂做的兒童書桌⋯⋯無論立下多少斷捨離的豪言壯語,最後也是只能乖乖地叫來一輛貨車和一班壯漢來完成的大事。
但總的來說,無論你是帶著還是拋掉第一類東西,其實都源於一個相對客觀的判斷標準,那就是「我用不用得上」,有用的就留下,用不上的就放下。

第二類東西就有趣得多了,它們盡是些薩特講的「存在先於本質」(existence precedes essence)的東西。對別人來說,它們可能就是第一類東西,甚至根本就是垃圾,但你記得,在那個月明星稀的晚上,你們坐在街邊抽煙喝可樂,他怎樣用那隻修長的右手拔下易拉罐的拉環,把上面的鋁片掰成圓形,一邊帶著惡作劇的表情(同時眼神卻是溫柔),一邊插進你的左手尾指⋯⋯又或者是,你和家人一起收拾屋子,越收越慢,最終忍不住坐下來慢慢翻看,叫來自己的孩子,「原來我們家還有這種東西,你還記得嗎,那時候我們在⋯⋯」
時間,有時不是定格在照片上,反而是刻在我們身邊的物件上,那是我們的記憶附著在原本虛無的「存在」,賦予了它意義,何止是搬家要帶走,無論去到哪裡,我們都要帶在身上的。
但是我們為甚麼會、為什麼能,賦予物件這樣的屬性呢?最近和朋友草乙聊起這個問題,她說,她一定會帶走的東西,一定會有枕頭和被子。
人最私密的時間一般都在床上,做夢、看書,個人最喜歡最私密的時間裡,陪著我的就是枕頭和被子。
因為我習慣了那種高度,那種高度不是它原來的高度,而是你睡了這麼久,它已經某種程度地塌陷,很完美地和我的脖子 fit in 了,這種經過歲月磨練的高度,就是最適合你的高度吧。我找不到第二個可以達到這樣感覺的枕頭了。雖然這個枕頭已經存在了很多蟎蟲的可能性,但我還是會選擇繼續用。
而被子,我夏天會蓋毛巾被。新的蓋上去,會有一種硬挺的感覺,說得不好聽一些,你一定要「盤」它,蓋久了,它會吸人的油脂,然後變得非常的親膚。這種柔軟不是柔順劑可以給你的,它還有你每晚洗完澡的沐浴露的味道、擦過的潤膚露的味道,久而久之,這張毛巾上的味道就會和你自己的味道渾然一體,你可能聞不出來,但是那種感覺就在那裡。如果你換了一張新的被子,你就知道這張被子絕對是不一樣的。
有些人會認床,所以會隨身帶著一些,讓任何空間變成自己熟悉的空間的東西,就像熟悉的香薰或者香水吧,我的被子和枕頭,就好像變成了我自己的味道的一個載體。有我痕跡的被子和枕頭,會把這張床甚至這個空間,變成我專屬的東西,我擁有的東西。
(草乙,2019)
我忽然發現,也許是因為人類是一種群居、領地性的動物,所以我們可以把各種意義和記憶賦予給物件,用一個不那麼文雅的比喻,就像狗會在柱子上撒尿來標定自己的領地。只是人類更加高級,我們賦予的不僅是代表「危險」或者「我可以」的信息素,還可以是一次怦然心動,一個畫面,甚至是一段完整的經歷。

更重要的是,和動物一樣,這種附著在物件上的記憶,其實是更身體性的一件事情。這些「有我們味道的東西」通過與我們的身體、感官接觸而讓我們感到安心,而這些物件沾染了我們的元素,便也成為了身體的一部分。
所以我們也可以說,物件是「虛無的存在」,而身體是「被賦予了本質的物件」。這是我很喜歡的一種人與物的關係:人在物上面花時間和感情,而物逐漸從大量製造的產品變成獨一無二的身體。這個轉化的過程,需要很多前提條件,比如你肯花費時間和感情(現在我們甚至都不願意在人身上花費這些了);比如那件物件的設計需要經得起時間的考驗,不會輕易過時;比如它能一直出現在你的生活之中。

在我其中一個版本的人生夢想裡,我希望被劉宇昆的小說《迦太基玫瑰》裡面描述的這個「身體」所包圍:
我不認為卡萊爾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只是無法想像在這裡住了一輩子之後移居別處的生活。我已習慣了影子移過臥室地板的路線、樓梯被踩在腳下發出的咯吱聲和那上面的裂縫,它們就像親密無間的老朋友。我喜歡蘋果林的景色,在房後的山坡上,成排的蘋果樹整齊得如同墓地的石碑。或許我只是習慣於這些事物,安逸得不想改變。我如果輕易拋棄它們,腦細胞會在重新連接的過程中大量死去。
房子、山丘、影子和蘋果的味道都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它們改變了我頭腦中樹突和軸突的連接方式。經年累月,它們層層蝕刻在我的皮膚、頭腦和身體上,最終我為我積澱成卡萊爾的全息地圖,如同手足一般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
我稱之為哲學版的「想要安定下來」。
和草乙的聊天全文
*感謝 Yuky 幫忙搜索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