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今天的最新潮流是復古。過去數年,我們見證了很多早在十年前就關閉的黑膠廠家又重新開動,富士和柯達的膠捲產量和價格齊飛,而寶麗來,復刻了自家最經典的 One Step 2 即影即有相機。

或者,正是因為身處今天這個一切都可以數字化並裝進手機的年代,我們反而更加懷念(對於一些更年輕的人來說,應該是好奇)過去那種每樣事物都有一個形狀的年代吧。想讀書,手裡就有沉甸甸的、或光滑或顆粒感得恰到好處的紙張;想聽音樂,就得掏出一張唱片;想表達心意,就要親自挑選禮物,甚至自己動手製作和包裝禮物,而不是在屏幕里發一個紅色的長方形……手裡摸到的,就是眼前看見的,不需要用「擬物」來「欺騙」任何一邊。


因此,有很多過往很普遍的生活方式,也給戴上了懷舊的濾鏡,變成了一種浪漫的行為,寫信也是其中的一項。
從古埃及人的紙莎草紙上的神聖記錄,到張愛玲那張故意豎過來,用中國傳統的寫字順序寫給出版社員工的提醒,或是父輩桌前那一張白紙,數千年里,人們透過紙,傳遞過各種各樣的心情和故事,並且流傳到今天。

傳遞情感的媒介
在科技不發達的年代,書信是我們擁有的除面對面交流之外的唯一媒介。然而,這又是一種不怎麼可靠的媒介。尤其是在古代,信有可能會錯寄,有可能會遺失;更常見的是,由於路途遙遠,當信抵達時,收信人早已不在。要順利地寄收一封信,曾經是一種需要時空的巨大巧合,才可以做到的事情。
這其中可能產生的錯位,便常常被用來作文學作品中,讓原本毫不相干的人相識、相交、相知的那個陰差陽錯的媒介。
有一些陰差陽錯的鏈接,來自於原本以為會石沉大海的自說自話,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回應。

香港小說家董啟章寫過一個短篇小說叫《西西利亞》,裡面的男主角「我」是個在一家業績不太好的百貨公司任職的會計。可能是他太閑,他居然愛上了公司附近一家服裝店櫥窗里的服裝模特假人。他甚至還給這個假人起了一個名字叫「西西利亞」。

於是「我」就開始給這個模特假人寫信。他從來沒有期待過會有任何回應,只是默默地把自己想說的話,像自言自語般地傾瀉在紙上。但是有一天,店員居然給了他一封回信,信的落款寫着,「西西利亞」,而開頭的一句話便是,「咖啡對有胃病的人是不好的,少喝為佳。」

小說的後面,董啟章揭曉了這件奇事的真相。原來,服裝店的女店員很早就注意到了這個每天到對面的咖啡館報到的男子,他寫給「西西利亞」的信也讓她心動不已,於是有一天,她在恍惚之間,扮演起了「西西利亞」,給「我」寫了一封信。
有時候,我們僅僅靠通信,不單止可以把兩個陌生人聯繫在一起,還可以創造出一個原本不存在的人。

而另外一些書信往來的錯位,則乾脆讓時空本身像麻繩一樣扭曲,重新鏈接,讓書信變成不同時代的人的溝通橋樑。日本小說家東野圭吾就曾經寫過一個略帶奇幻色彩的,時空錯位的故事。
僻靜的街道旁有一家雜貨店,人們只要寫下煩惱投進捲簾門的投信口,第二天就會在店後的牛奶箱里得到回答。三個年輕小偷,偶然在深夜闖入了這家雜貨店,在想找牛奶喝的時候,卻偶然發現,這家店的老闆,原來還是個哆啦 A 夢般的人物,每當鎮上的人有難解的心結,就會給他寫信,而他也會用自己的經歷和好心,去回應、安慰、鼓勵這些不安的人。

三個人讀着一位孕婦,一位學生,甚至還有一位和他們一樣準備逃跑的人的來信,和浪矢爺爺給他們的回信,聯想起自己過去不被理解的經歷,從來沒有人像浪矢爺爺一樣,不帶任何有色眼鏡去聆聽他們想要說的話。

這些書信往來,打開了他們故意封閉了很久同理心和良心,就在這時,他們卻發現,這些在當下不斷投進來的來信,和出現在牛奶箱里的回信,上面寫的,都是發生在30年前的事情,而這間雜貨店,是在一個超越時間的空間中的存在,而他們這些2012年的人物,正在和1979年的人們分享着同樣的快樂和煩惱。讓現代的他們,和30年前的人們,藉著書信,又各自找到了生活的力量。
一種日常的文學
除了「寫信」這個動作,其實很多時候,信,或者說紙上傳情具備的那種和面對面不同的間接性,有時也能提供一個安全的距離和空間,讓人更願意去展現真實的自己。

就像在電影《壁花少年》里,作為心理治療的一部分,男主角 Charile 給自己想象中的朋友寫的第一封信的開頭,是這樣說的:
我在給你寫信,因為她(指諮詢師)說你會聽人說話,理解他/她,並且即使你可以,你也不會試圖去睡那個給你寫信的人。
這些信件,往往是普通人寫給自己的親朋好友的內容,其中的情感,未必強烈,其中的思想,也未必如哲人偉人那般宏大,不過是不加修飾的細節記錄,和日常不經意的真情流露。但這樣的文字,經過歲月的包漿被我們讀到的時候,就成為了一種日常的文學。
前段時間,大陸有一檔很火的綜藝節目叫「見字如面」,他們參照英國一個很受歡迎的活動「Letters Live」,選取了古今中外上百封信件,邀請名人在舞台上朗讀出來。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封寫於公元前223年的家書,寫在一片木簡上。那是戰國時代的倒數第三年,秦國正在橫掃六國,勢不可擋。其中,跟隨秦國軍隊攻打楚國的大軍中的一名普通的大兵,給自己的弟弟寫了一封信:
黑夫等直佐淮陽。攻反城久,傷未可智也。願母遺黑夫用勿少。書到皆為報,報必言相家爵來未來,告黑夫其未來狀。聞王得苟得毋恙也?辭相家爵不也?
用現代漢語翻譯,這封信的意思就是這個叫黑夫的軍人所在的部隊,馬上就要進軍淮陽了,攻城也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多少傷亡。希望母親給他們的錢不會太少。同時,他也對弟弟千叮萬囑,一定要回信,讓他知道家裡的情況,他行軍打仗換到的功名什麼時候可以兌現。最後,還叮囑弟弟要對來送信的人有禮貌。

這封2200多年前的家書,和人們印象中秦國軍隊的剛猛、殘暴、摧枯拉朽很不一樣,讀來卻有一股張愛玲的《封鎖》的味道,如畢飛宇所說的無論風雲怎麼變幻,人類的日常堅不可摧。就算砲火連天,該吃總要吃,該睡總要睡,該愛總得愛。
寫信是一種時間
所以書信,不僅可以保留下一個早已不存在的人的性格和生活,同時,通過收信人,或者讀信人所在的時空的變換,讓我們可以通過閱讀,去勾勒出這些幾十、幾百,幾千年前的,或是生活在地球另一邊的人的輪廓,原來他們也和我一樣,有成長的煩惱,日常的操勞,和對生活的熱愛云云。

回到我們自身,雖然我們並不需要因為要給後人留下記錄,或者為陌生人留下一些感動,而特地去寫信。倒不如說,因為有上面這些故事和情感,令我覺得寫信、收信、拆信和讀信,首先會是一件令人快樂的事情。我也很願意相信,寫信這件事對我們自己的日常生活也依然是有意義的。
北島先生在一次訪談中說:
沒有細節就沒有記憶,而細節是非常個人化的,是與人的感官緊密相連的。正是屬於個人的可感性細節,才會構成自之說的歷史的質感。
從書信,到電郵,到短信,再到「微信」,我們通過文字傳遞的東西,越來越快、越來越短、越來越用「反應」代替了「情感」。這時讓我們回想一下,除了挖掘名人八卦的時候,我們有多久沒有認真地回想過,我們每天生活里看見的、聽到的、摸到的東西,到底是長什麼樣的了?相反,我們經常發現的是,如果不是翻回拍的照片,我們甚至不會記得最近一次旅行到底做了些什麼。

這時候,「寫信」這種不太方便、不太可靠、不太即時,需要等待、需要花時間思考要說的話的交流,有時候反而會比洶湧刷過的「信息流」更持久,能夠讓我們願意不時拿出來細味。透過寫信,我們仍然可以記錄下日常生活的細節,吃過的美食的滋味,聚會上聽到的話遇到的人,或者是路邊路過的阿叔一句精警的說話……當感受化為認真選擇過的文字,你會發現,時間的河流刷過的河床里,其實還留着兩三顆可愛的貝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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