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週前逛方所,遇到了一本書,叫做《古埃及死者之書》,原來是大英博物館整理它的館藏和其他相關資料而成的關於古埃及人為了安然度過死亡而發明的一系列魔法咒語,最後彙編成了一連串涉及死後生活的各個方面(衣食住行、趨吉避凶,乃至駕馭靈界諸物)的咒語。古埃及人相信語言有魔法,因為語言是神發明的,同時又是所有知曉它們的人都能使用的。無論是用口說出,還是寫下來,甚至是用圖畫來表達,它都具有同樣的魔力。
文字的發明大概是一個驚天動地的事件,除了古埃及的故事,古凱爾特流傳下來的手抄本裡面的文字充滿了華麗的植物裝飾,還有中國的倉頡創製文字的時候「天地驚,鬼神泣」。為什麼文字有這麼強大的力量呢?因為在最開始的時候,它把語言凝固封存成為知識,可以代代相傳。這些關於言語的知識為什麼強大?因為語言裡面蘊含著萬物(包括神的)的「真名」──名字裡面的玫瑰,而文字可以把它們都記下來,供後人乃至死去的人們使用。
死者之書裡面的咒文最早出現在大約4000年前的古埃及,而往後的很多經典,包括聖經,其實也有繼承來自東方的智慧。(沒錯,當時的文明的「東方」指的是古埃及和兩河流域)所以以這條我私自猜測的「歷史脈絡」來看,文字的力量,本源還是名字的力量。
真名有力量,其實表名也有力量,尤其是那些用來描述「身份」的名字。在「名字的玫瑰」裡我說過蘇格拉底審判雅典的故事;唐諾寫過一本散文集叫做《世間的名字》,裡邊的拉麵師傅、網球選手、騙子甚至是神,都各有各的故事和無奈。唐諾把這些名字,化為人類面臨的不同的人生境況的隱喻;佩索阿則把名字本身變成隱喻,穿上一個名字,他就換了一個身份,一個人,過好幾輩子。林奕華也用名字來說故事,在《紅樓夢 What is sex?》裡,他使用了一個本身就需要戴上各種各樣名字的身份──說書人來講他的隱喻,更妙的是,所謂的「說書人」,其實是牛郎店裡面負責取悅女賓的男妓。因為是「說書人」,所以可以一個人演很多個角色,也可以很多人演一個角色,以至於到後面如果不看字幕,從未看完《紅樓夢》(據說「男不讀紅樓,女不讀西廂」,事實是六年級時被老爸逼著讀四大名著的日子裡,我每次都不能提起勁把第二回看完,從此留下了些許心理陰影)的我根本不知道哪句臺詞是誰說的,看得很辛苦,但也很過癮。
《紅樓夢 What is sex?》處處是隱喻,在劇場裡面的那三個小時,其實是有一些雲裡霧裡的。唯一自己覺得看懂了的,只有大概兩三場,裡面設置了一些現代的場景,譬如王熙鳳在購物中心替賈璉選衣服,譬如是一間由榮寧二府設立的貴族子弟學校,或者是小紅在餐廳裡面用熨斗熨餐巾紙……說書人做著現代的動作,嘴裡說的卻是二百五十年前的《紅樓夢》的詞句,在那一瞬間,我好像忽然讀懂了這些文本,又或者說明白了林奕華在這些文本裡面讀到了什麼。大部份的臺詞和活動,我都不能了解。但是好戲散場,回到廣州,我看到了它的節目單,看著上面的標題,真是醍醐灌頂。所以看這部戲,你不能只在劇場裡面看,你還要在劇場外面看,要做功課,還要備妥你的人生經歷。當我暈乎乎地走出劇場的時候,因為各種原因而得到了我多出來的一張票而坐在我旁邊的一位來自上海的先生對我說:「謝謝你送我的票,我好久沒看到這麼好看的戲劇啦」。什麼?它真的好看到「好久沒看過」的程度嗎?起碼要回到廣州,我才能理解到這一層。這是人生經歷的不同。在林奕華眼裡,《紅樓夢》是關於成長、自我和時間的答案之書,林奕華要做的,是把這些因果變回一個個問題,來拷問劇場裡的現代人。
至於它到底講了什麼,這部戲將從10月中開始在內地巡演,11月21﹣22日在廣州大劇院上演,願你自己親身去尋找答案。
扯了好多題外話,其實我想討論的是關於看戲時應該期待什麼的問題。我們進劇場,或者是任何其他的藝術創作,目的是要築起一個夢來暫時逃避現實嗎?我想只有類型小說、商業電影,這些「文創產品」是這樣。初中的時候曾經很崇拜余秋雨的《行者無疆》,還為之寫了一篇老師給了 A 的散文。在寫到龐貝古城的時候,余秋雨說,劇場裡面的觀眾們死前的表情和動作都特別驚懼扭曲,大概是因為劇場的棚頂讓他們沒能及時發現湧來的火山灰。這讓余秋雨聯想到,也許文藝就是這樣把人隔絕在一個夢裡,和現實分開,所以當災難降臨,夢境迅速崩潰的時候,他們受到的苦難也劇烈百倍──然而畢竟還是延遲了一下。但是隨著我的長大,我發現夢境並不總是能安慰到我,給到我一些答案,反而是經常向我問問題。譬如看王家衛的電影,《阿飛正傳》、《花樣年華》,或者彭浩翔的《志明與春嬌》,還有像神山健治導演的TV動畫版《攻殼機動隊》,都是我會不時翻出來再刷的影片,情節早就爛熟於心,但還是要看,因為每次看,腦子裡都會冒出新的問題。大二的時候看攻殼機動隊,想到的問題是「什麼是智能?」,而前一段時間看,冒出來的問題卻是「什麼是我?」。《紅樓夢 What is sex?》的開場,說書人反覆對在尋求安慰,又不斷地問問題的賈太太說:「你是來享福的,不是要來受苦的,不要來受苦,是不用問問題的!」
我想把這句話送給曾經愛過的余秋雨。我們進劇場,進戲院,或者聽歌、閱讀任何經典或流行的文本,是為了甚麼?為了在一個又一個夢境裡對著自帶美顏功能的鏡子,反覆確認自己所相信的事情,「你看,做好人從來就是冷面貼熱屁股的事情」、「你看,還是不虧待自己最重要」⋯⋯讓自己的 ego 變得越來越大;還是去照真實的那一面鏡子,反覆地刁難自己,在提問和回答的互動中接近自己的「真名」,去摘那朵一直被我們視而不見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