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這本書出版的9年後和它相遇;在讀完的9年後與它重逢。不可不說是一種緣分。我最敬佩的是,董先生的每一本小說都可以說是一種全新的嘗試,甚至能把一本書的再版也變成一場全新的實驗。所以,相信我,無論你甚麼時候開始進入這個「人·物」的兔子洞,都會有成噸的驚喜在等你。 了解及購買 NFT 版本:為甚麼我要用NFT出書?
董啟章的《天工開物.栩栩如真》是我大二時的最愛,尤其是「錶」這一個章節。
生於石英錶年代的我,是董啟章筆下“在石英晶體三萬二千七百六十八赫茲的標準頻率和每年不超過一分鐘的誤差下成長”的一代,機械錶所代表的精緻和粗獷同在和對純機械永恆運動的追求,我那時還無法理解。我的第一隻手錶,是奶奶買給我學前班的考試得滿分的獎勵,在小鎮中心的市場外的鐘錶鋪。在我小時候,奶奶于我就如同阿福對布魯斯韋恩一樣。
我甚至斷定,這世上只有奶奶一個人是愛我的。爸爸媽媽都會打我罵我,但只有奶奶永遠站在我這邊。我那時常常在腦海裡編織我自己的超級英雄故事,而它的情節,往往是me and granny against the world,最後的大Boss,總是老爸,他是看守生命樹的基路伯,是守著金羊毛的毒龍,也是守著矮人寶藏的史矛革,一手拿著作業,一手拿著四面轉動發火焰的塑料尺子,要打我手板。
那是一隻冒牌的Nike手錶,有黑色的塑料錶帶和銀色的金屬錶盤,錶盤上面畫着三個小錶盤,不過也只是畫,表面上還有一個可以彈出來的表蓋,就像是懷錶的那種,不過它是透明的,上面貼著「Nike」和那個著名的對勾。按一下錶盤下方的按鈕,表蓋就會像柯南那手錶型麻醉槍一樣彈開。但是它十分不准確,如果你仔細看,會發現秒針的每一下并沒有指正錶盤上的刻度,而且常常「進三步,退兩步」,一點也不符合石英錶的精准天性。不過當時的我,對「精准時間」這樣的事情還毫無概念,只每天在和小夥伴玩的時候,施展我那誰也看不見的麻醉針射擊,說好了要被擊中的夥伴心領神會,立即如毛利小五郎般坐倒在地假裝睡著,任由我拿著從奶奶的針線盒中淘來的鈕釦代他“推理”。在那個電子遊戲尚未普及,Google Glass還沒出現的年代,想像力已經讓我們超時代地實現了虛擬現實。
直到小學,手錶才第一次作為一個計時工具,而不是玩具出現在我的生活裡,成為我手腕的一部份。對於一個小學生,精確地測量時間是很重要的,原因的話羅大佑已經唱得很明白了:「等待著下課等待著放學等待遊戲的童年」。我每一天來到學校做的第一件事是聽早讀鈴聲來對錶,精准的期待帶來準時的快樂,這是手錶教給我的第一堂哲學課。在我人生的第四個暑假,我遇到了爺爺的機械錶。透明的錶殼讓我第一次得窺其內部。擒縱器的收放,陀飛輪的飛轉,齒輪的聯動帶動著指針的行走,那清脆的聲音仿似宇宙運行的回響。我不停地晃動著擺陀,貪婪地看著陀飛輪的往復運動。我開始覺得,這麼美的東西,真的只是被造出來量度時間的工具而已嗎?又或許,根本是計時這個概念創造了時間。時間只有被測量才真正有意義,又在被測量之時消逝。我想像,時間的起源並不是130億年前的驚天爆炸,而是一個原始人有一天忽然醒覺:「我今天要做些什麼呢?」自從有了時間,人們就開始千方百計地測量它,計算它,想要抓住它。雙手自然是抓不住的,於是人們試圖用時計去囚禁它。鐘錶匠竭盡所能,發明各種各樣的裝置去精確量度時間,企圖把虛無的時間變得具體可見,仿佛只要在時間上放上一把精確的刻度尺,人就能將它據為己有。諷刺的是,自從有了時計,我們反而變成了時間的囚徒。鐘錶是最高仲裁者,而時間表就是約櫃裡那塊契約石板,我們每天的行動都不得背離它,玩耍、享受陽光、歌行漫遊被認為是罪大惡極,在對時間流逝的恐懼中,我們都背著「浪費時間」的十字架,終日惶惶恨不得馬上到教堂告解,尋求救贖。
這麼怨恨著被規劃的時間的我,卻很喜歡機械錶。它常讓我想起《天工開物.栩栩如真》里離經叛道的牧師講的故事:如果有一天,我們到山上閒逛,看到樹叢中有石頭,我們一定不會覺得驚訝,因為我們知道自然的鬼斧神工,一塊在山頂的巨石如何在日曬雨淋中被風化,被流水沖刷磨蝕,最後到達我們的腳邊。可以說,只要有足夠的時間,它總是會發生的。但如果我們在樹叢中看到的是一隻手錶,我們一定會驚訝,想「這是誰丟在這裡的呢?」一點也不習以為常了。因為我們無法想像自然生成一隻錶在這樹叢間。我們的合理結論一定是,有一個設計者製造了這個錶,并把它放置或者遺落在這山中。一隻出現在山中的手錶已經能讓我們如此驚訝,更何況當看到我們人類這一副精密複雜的機器,幾十億細胞共同協作,從血肉中生出自由意志的時候,我們怎麼能不讚歎,造物主設計工藝的偉大和奇妙?
鐘錶,尤其是機械錶,曾經是人理性夢想的象徵,指向由人類製造的完美的生命。笛卡爾時代的凡爾賽宮,就佈滿了由水力驅動的機械人。流水推動水輪,水輪帶動連接著機械人四肢和頭的設計精巧、嚴絲密縫的齒輪和槓桿,機械人便能忠實地完成設計師制定的任務:演奏樂器、跳舞或僅僅是跳出來嚇人。據說當時工藝最高的機械人,能手握鋼筆完成一幅素描畫。這引起了笛卡爾的恐懼:我怎能相信我有靈魂,而不是一部巧奪天工的機械人就像電影《雨果》的那個情節,雨果夢見他爸爸留給他的機械人活了過來,變成雨果的樣子,而雨果的皮膚逐漸剝落,他發現原來他才是爸爸製造的會寫字的機械人。反駁這種擔心的人有一樣很有力的武器──心靈。大三的時候曾經在圖書館借了一本中國科幻小說的集子,裡面有一部以偃師造人為藍本的小說,叫《春日澤.雲夢山.仲昆》,偃師廢寢忘食,希望為心儀的公主造一部能和公主一起跳舞的機械人,在嘗試了所有方法都失敗之後,把自己的心挖了出來安在了機械人身上,最終造成了能跳舞揮劍的機械人。這是一個悲哀的故事,也透露出了作者堅信人類擁有靈魂,而機械只懂照做
不過到了今天,就連取代機械錶的石英錶也漸漸被重新當作是一種飾物,人們已經習慣於從無處不在的屏幕處讀取時間,笛卡爾代表的那個機械論的時代也早就過去了。現在人們熱衷的是互聯網、人工智能和生物科技。在我眼裡,這些東西始終不如那個機械夢來得完美而純粹。這麼說吧,你能通過測量原子的震動來製造出最精准的時鐘,但你不能掌控原子的震動本身,就像你可以通過在平坦的紙上畫一個等邊三角形,對折它來顯示它的三個內角大小,但你無法用這個方式「證明」它一樣;機械錶,它賭氣般地要像古典數學一樣簡潔、精確、可逆、一步接一步地證明,不允許任何不確定,它是要達到不朽的。
在這個航向拜占庭的道路被逐漸遺忘的時代,好在還有人記得這個夢。歐米茄兩年前為它家的同軸擒縱天文錶做了一個廣告,在溫暖的音樂伴奏下,一個完全由機械運動構成的世界,旋轉著,收進一隻歐米茄機械錶之中。我不希望看到這樣的景象的實現,卻忍不住為這重臨人間的不朽國度心醉神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