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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翻書 | Reading Everything

在上海度過一周

我已經數不過來,這是我第幾次來上海了。這幾年,好像除了香港,上海就是另一個我一年中總要去一兩次的城市。這次回來,一下飛機,不用看地圖就找到地鐵站,然後掏出在飛機上已經交換好了的交通卡,跟小夥伴一起搭上地鐵回到住的地方。櫃子上,連半年前買的拖鞋都還在。

算是習慣,就像一直在這邊生活,或者說其實在大城市生活,都差不多。也許文化活動不同,但對於獨身的人來說,生活方式可以是一樣的。又有些不同,這次來上海,白天到不同的空間工作,吃的是比廣州貴好幾倍,又在廣州人看來很沒「正氣」的東西;晚上如果沒有約朋友出來敘舊,就回到一間空蕩蕩的房間繼續工作。

我常常覺得我和上海很有緣,這個念頭來自兩個人,一個是東,另一個是衛來。和東是認識了八年的家人一般的朋友。已經不記得是怎麼認識的了,只記得高中的時候,我們經常聊一些很少人會感興趣的話題,互相寄明信片(雖然家就在同一個市…)一起打籃球踢足球,偶爾一起去旅行。因為她家在從前的火車站附近,所以有時從香港回來,或者從廣州回家,也會到她家裡玩,吃她爸爸在部隊裡學的一手好菜,聽她媽媽和家人開玩笑,那是在自己家很少得到的溫暖。大學她考到來上海,我們繼續互相寄明信片,分享彼此的生活。大三那年,我第一次來上海。從那以後,每次來上海都要和東見一面,聊一聊天,逛逛最近發現的舊物店,交換一些生活片段。說也奇怪,每次和她聊完,我都會覺得我重新找回了自己的節奏。

和衛來是在廣州認識的,原因也是不明,感覺很自然地就走近了。有趣的是,我們之間面對面交流得最多的,竟然是她來廣州參與DNA集訓的一個月。后來我來上海,反而沒有什麼機會見面和聊天,總是約很久,然後匆匆見一面,說幾句話,又各自回去忙。

和長居上海的兩位朋友的關係就是這樣,很平淡,見面不多,但是莫名地讓人安心。因之,上海也像一個在遠方的朋友,偶爾來一趟,就像探親。

既是探親,每次停留自不會長,身份也更像一個旁觀者。我在廣州有很多種狀態,除了在「一起」,嘉希帶給我獨立的廣州,Simon 帶給我地下的廣州,Fabi、Mo和 Fer 帶給我自由的廣州,繼而光原、蘿莉和颖怡他們帶給我戲劇的廣州,黎文叔帶給我文藝的廣州,只有過一面之緣的李淼老師、陳侗老師和馮原老師帶給我藝術和哲學的廣州⋯但是在上海,我好像常常只有兩種狀態:遊蕩和工作。

我是個喜歡走路,在街上四處遊蕩的人,而這幾天上海的天氣實在是太適合走路了,可以從早走到晚。而這次的工作和社區有關。Vivi,Celine 和我做了兩天訪談,之後的這個星期裡,一邊做,一邊在思考「社區」這回事,問自己那個在息息相關群裡被問爛了的問題──理想的社區是什麼樣的?

從公共的社區來說,我對理想社區的最初想象都來自於無政府主義的著作、社運和董啟章的小說。那時模糊地覺得,一個理想的社區,除了有文化底蘊,更重要的是「參與」,社區成員基於一些共識的原則民主地管理自己,將自己的特色和個性結合到社區之中。這樣的社區裡,沒有權力機關,沒有暴力機關,藝術和人類學是必要的,因為它們提供突破現代國家模式的想象力和可能性。

後來才知道,對於這些原則的最新實踐來自於日本設計師山崎亮先生,他早就以比我接地氣幾萬倍的形式實踐他的「社區設計」。運用設計經驗帶來的天然的設計思維,和一般設計師所不具有的視野,山崎亮在日本的很多地方從事這激活社區的工作,他帶領學生和當地人重新了解自己的所在和每天的日常,把這些理念融入設計,為居民和社區設計滿足其需求的裝置或者公共空間規則,讓他們自發地使用。並且培養在地力量,讓這些規則和裝置能夠一直被使用、得到及時的維護。

但是我今天發現,其實我內心一直有另一個「理想的社區」,一個簡單得多的社區。比起多方博弈的 CBD 和老城區,比起莫衷一是的「鄉村建設」,它更像一家營業到深夜的咖啡酒館,就像海明威的《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裡面那種,窗明几淨,為在深夜尋找光明來歇腳的人提供徹夜的乾淨和溫暖。

它也像是也斯在《后殖民食物與愛情》裡面描寫的那家一班朋友湊錢開設,最後因為地價和各散東西而關門大吉的酒吧。進來這裡的人,做什麼都不會覺得自己很奇怪,不會隨時隨地都覺得自己是焦點。你可以在裡面工作、敘舊、分享,做飯甚至跳舞──只需要征得在場所有人的同意。白天的時候,它是開放自助使用的,裡面的一切,大家都可以自行取用──只需要記得拿走的就要補回來;晚上的時候,店家(也就是我)也許會和三兩音樂人或者讀書人,我的朋友在這裡聊天,調酒,放影片,玩音樂。在這個空間裡,人人都可以找到自己喜歡的角落,並且對這個角落裡面的一起負責;他們──我設想中的這班理想的社區成員──亦不會介意去參與一下身邊這位整天皺著眉頭碼字的小夥某天心血來潮發起的黑膠碟交換日;當然,什麼都不做地躲在角落裡,也是被允許的。

一個客廳,一個自助的廚房,一群自行其是的人,就是我理想中的社區。

所有人,在裡面做愛做的事並且感覺舒服,就是它存在的意義。

反觀現在的很多空間,常常為了一個「活躍的社區」,引進很多活動,搞很多吃喝玩樂,卻發現把總是要和超低的預算耗盡自己的友情,而要把裡面的人拉出來所需要花費的力氣越來越大。你走去問他們,他們會說「這不是我想要的」,然後用各種需求把你搞得團團轉。然而他們說自己想要的,和他們內心真正的渴望,完全不一樣。

也許真正的社區設計,其實不過是做舞美。設計和建造一個讓人感到安全的場景,然後大家在裡面做自己並且分享。

我在心裡回憶了一下,發現最接近這種社區的,是今天我在裡面閉關的那家星巴克。

從住的地方走過去的時候,正好風將雲吹走,地面就像在展開一張地毯,從一片純灰,慢慢有了層次。完全裸露的金黃,帶著搖曳疏影的樹蔭,到仍舊不動如灰的牆影,在我反應過來之前瞬間鋪滿了整個地面,以至於後來定眼看見的這片景象,變得好像一串先於「看見」出現的記憶。

August 29, 2016

By Lance Yip

基督徒 / 博物學&人類學發燒友 / 搖滾樂迷 / 維基百科漫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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