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之前,看了預告片、海報的風格,我有預感,這次和之前的會很不同。
結果《心之偵探》是我目前看過最特別的一齣「非常林奕華」作品。
經過整整半天的瘋狂趕路,在一個沒有去過的地方,一個在充滿香港人回憶的舊劇場的新翼。看了「非常林奕華」好幾齣戲,第一次在這麼近的地方,看清演員們的臉。
沒有插科打諢的序幕,開門見山的開始,像碟子一樣小的舞台;熟悉的多媒體投影、口水歌們和網絡潮語用得比以往更多,第一次這麼短的謝幕,因為要趕著晚上場的表演,林奕華出來不甘心地說了五句話,就結束了。
沒有太多旁枝末節,整部戲的主題只有一個:「我是誰」,選取的媒介是「社交網絡」。在社交網絡的世界裡,我該如何選擇自己的生存方式?
戲裡面的每一個人物,這次也有了一副清晰的面孔。
現代的福爾摩斯,探的是社交網路
原本她才是貝克街 221B 的擁有者,房東哈德森太太在原著裡卻是個毫無存在感的配角,在英劇版裡面稍微靠幽默取回一些。但是她可能是最清醒的人之一,因為她拒絕去玩這個名為「Fame」的遊戲。
雷斯垂德探長在原著裡屬於那種「每個故事裡都有一個胖子」的配角,他的能幹和不懂變通襯托了福爾摩斯的智慧。所以事實上,是他有份塑造了福爾摩斯,而不是福爾摩斯的智慧把他比下去。
福爾摩斯的哥哥麥考夫也拒絕了玩名氣遊戲,自甘成為朝九晚五的公務員,然後把自己的優秀洞察力全部用在自己的興趣——做杯子蛋糕上。
剩下的就是我認為構成這部戲中心的四個角色:艾琳·愛德勒、莫瑞亞迪、福爾摩斯和華生。
對應的四個我印象最深刻的場景就是艾琳出場的訪談節目和清談節目、莫瑞亞迪出場的超商店員自殺事件、華生和瑪莉的婚禮還有最後福爾摩斯的自白。這四個人一起構成了這個名為「Fame」的遊戲,也就是我們在社交網絡上和所謂「網紅」之間的互動。
華生的真誠貼身分享,無意中讓福爾摩斯變成眾所週知的無所不曉「神探」,成為了一個網紅。是網紅就會有粉絲,有粉絲就會有被利用的價值。艾琳的兩場戲讓我再次看到了我們日常的那些所謂「娛樂新聞」是那樣的無聊和千篇一律,看到人們怎麼像機器人一樣,身上佈滿了「G點」開關,人家戳一下,就馬上有個反應,再戳,再反應。我們要的不是新聞,甚至也不再要娛樂了,我們在追求的是「不用思考」。阿法狗圍棋下贏李世石並不代表人工智能很快就能替代人類;真正可怕的反而是人們自己把自己訓練成沒有思考,只有反射的機械,還不如擁有深度學習算法的人工智能。
還有一些有野心的粉絲,希望把偶像「塑造」成自己希望的模樣。林奕華把戲裡的莫瑞亞迪塑造成了像 Batman 裡的 Joker 一樣的人物。不停地犯罪,挑戰福爾摩斯的底線,為的是讓他成為理想中的「英雄」:孤獨,冷酷,永遠不會被打敗的形象。而現實中的一些粉絲雖然喜歡的英雄形象不同,卻在做著同樣的事情。而也有明星順應這種潮流,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成為表演。無論是 AKB48,還是維尼夫婦,他們不是因為才華而被崇拜(至少不全是),而是因為幕後團隊對這群「目標受眾」心理的洞察。從根本上說,就是粉絲塑造了偶像,然後這個偶像被用來塑造粉絲。在這場遊戲裡,明星、粉絲、作者,都是不自由的(想想柯南道爾後來如何被逼復活福爾摩斯)。
那麼誰可以自由?普通人可以自由。我是說「可以」。就像柯南道爾創造了福爾摩斯,又創造了華生,然後自己躲在華生的背後經歷所有的故事。一個普通人,未必一定只能在明星和塵土之間選一個,他還可以選擇成為一個冷靜的見證者,同時擁有自己的生活(和瑪莉結婚)。就像戲裡面最後一場的台詞,「一本小說,一定要有最後一頁,要有翻完的時候。」
有一種關係叫做福爾摩斯與華生
在這些鬧劇中間,林奕華還藏起來了一些密碼。首先是台詞裡面提到的蘇格拉底「認真你就輸了」,以及柏拉圖,之後是每個角色都站出來自白,當每一場的標題都變成「我不是哲學家,我叫──」,對應著《柏拉圖對話集》裡面的《申辯》,這個篇章的最開頭就提出了一個問題:「誰是蘇格拉底」。在對自己的審判上,蘇格拉底將那些針對自己的指控,還有那些流言蜚語中的蘇格拉底形象,一個個地質疑,撕掉標籤,最後還原出一個真正的蘇格拉底──作為阿波羅的神諭來刺痛雅典人的自大,最後被惱怒的雅典人殺死(認真不僅會輸,還有可能會死)。
在宣傳的時候,林奕華寫下了一句話,叫做「有一種關係叫福爾摩斯與華生」。如果蘇格拉底可以映射福爾摩斯,那麼柏拉圖就是蘇格拉底的「華生」。他既是戲中人(柏拉圖作為蘇格拉底的學生被提及在《斐多篇》裡),又是蘇格拉底的創造者(關於蘇格拉底的大部分事跡和思想都來源於《柏拉圖對話集》,然而其中有多少是蘇格拉底自己的思想,沒人知道)。
看完《心之偵探》,再次發現BBC改編的現代版《夏洛克》有多棒,特別是把華生醫生「博客博主」的設定。作為作者在戲中的角色,以「福爾摩斯的助手華生」而被人得知,也就是說,如果沒有華生,我們認識的那個福爾摩斯根本不會存在;而如果沒有福爾摩斯,華生不會得到比普通人多一分的關注。所以,福爾摩斯與華生,是相互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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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一整天都在趕路,起床、吃早餐,趕車,午餐,趕路,領票,看戲,趕謝幕,趕路,趕車,趕回廣州…戲裡的很多細節都來不及回味。又因為劇場內不准拍攝,我又不忍在劇場中用手機記筆記讓亮光打擾到演員和友鄰,只好在回廣州的火車上靠回憶急匆匆地記下這些文字。但不知道為什麼,我並不遺憾,只是覺得,總有一天我們會再見到這個場域,然後它會向我展示更多之前沒有注意的細節,同時帶來更多的困惑。就像「答案」通往的,常常是另一個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