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職業讀書

很多人覺得「寫作」這樣東西不可以被承認為一種「職業」。一個作家,靈光閃現趴在打字機上不眠不休打出十幾米長的原稿,一字不改地拿去發表;或者是一身便裝到咖啡館(對咖啡館的選擇還有講究,必需是像花神咖啡那樣有格調的咖啡館,如果你選的是星巴克,你大概只是在趕稿而已)要一杯今天剛到的牙買加咖啡,點上煙,無視周圍的喧囂慢慢地寫;這樣瘋狂的事怎麼可以跟每天坐在辦公室裡面通宵達旦絞盡腦汁寫文案的人混為一談呢?一旦被當做「職業」,要麼「作家」這一行掉價,要麼作家本人掉價,不再被承認為作家,至多是個「寫手」。

然而唐諾打破了這一種觀念。看他那些洋洋千言、邏輯嚴密又優雅流利的散文,你怎麼能想像得到是唐諾每天打卡般準時到咖啡館(那於他是辦公室)報到,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地寫上八個小時,然後字斟句酌,刪剩五百字。這樣枯燥乏味地一天天寫出來的呢?我們又怎麼想像得到,他還能越寫越長,最後居然寫出了磚頭一樣的《盡頭》出來呢?如果寫作果真是種職業,他唐諾無疑就是個勞動模範,作協要想有出息,至少也得聘請這樣的員工才行。

同樣,讀書似乎也不像一個職業或者專業,凡識字者皆可讀書。可能有的批評家會堅持,只有熟知文學批評理論,像科學家一樣檢視它,才能算「讀書」,我覺得這可以算是「專業讀者」,為學術而讀書。還有另外一些人會指點給我們一些「閱讀的技巧」,例如怎麼樣做筆記,該以什麼樣的順序去讀一本書,才能快速地掌握一本書的內涵,然後在最短的時間裡讀最大量的書,吸收最多的知識。但我常常懷疑,用一套框架去認識所有的作品,或是只讀適合於這個框架的作品(例如各種理論書籍),就像打遊戲的時候開代理刷等級,打起來很高效,但這樣打機又有甚麼趣味呢?難道打遊戲的樂趣不就在一個「打」字嗎?陳冠中說,每個作家的「成功」,在某種程度上都可以說是「個例」,并沒有多少借鑑意義。那麼,又怎麼會有一種方法能夠高效地提取出所有作品裡面的「有效信息」呢?世上有幫人更高效學習的方法,但讀書和學習並不總是重疊的,尤其是對文學。用西西的話講,「假如我那麼下功夫看這麼多小說自己再用心機寫出來,你要看我的小說也要勤奮一點」。要比看之前在豆瓣上把所有書評看遍還要勤奮。你不能投機取巧,書取七寸什麼的,你得做足功課,準備好一顆有思考空餘和感受力的腦袋,最好了解作者和作品在整個人類書寫歷史中的位置和足以應付作者大哉問的人生閱歷。你不會想去拆散那本書,把它變成一二三四的人生教條或者味同嚼蠟的「文學批評」(以此為業的人例外),你會路過一整個世界(或者無數個世界),最後思維的衣襟可能沾上隻言片語,在生活的砂紙上面日日磨拭,在某一個人生的重大選擇中變成刻在你身上命運全息圖的一部份。對閱讀這件事有這樣一份責任心,我們不妨叫他「職業讀者」。

我所熟悉的職業讀者,唐諾和梁文道最令我印象深刻。梁文道彷彿甚麼都知道,甚麼都寫,又都似模似樣,他是一個專門做讀書節目的媒體人(多麼矛盾的組合)。後來聽他在香港書展做蘇格拉底的申辯篇的導讀,那種咬文嚼字的認真態度,我發現在所有的閱讀技巧裡面,專心二字應該是最核心的。重要的不是關掉社交網絡,手機丟柜筒深處;把那顆時常想要去update其他信息的心關掉,你就在一個閱讀天堂裡了。唐諾呢,他的特點是他觀察入微、書讀得通透。唐諾在書裡引用的,來來去去也就那幾個,博爾赫斯、馬爾克斯、卡爾維諾、昆德拉,偶爾有別的,但梁文道卻說「當他在散文裡面引用一段明明我也讀過的文字,卻會讓人產生出一種新鮮的感覺,好像我今天才真正讀到了這段文字一樣。」這樣的本事比較難學,畢竟世上又有幾人能在寫拉麵師傅的文章裡毫無違和地引用艾略特的話,還稱他為「詩的拉麵師傅」呢?

上個月終於一咬牙入手了看起來望不到頭的《盡頭》,以前聽說這樣一句話:「當年沒有多少人能看完唐諾的書,看完了的,後來基本都開了書店。」不過世事無絕對啦,你喜歡讀四毫子小說云云的快餐作品,也不一定以後要開間麥當勞。

February 6, 2015

By Lance Yip

基督徒 / 博物學&人類學發燒友 / 搖滾樂迷 / 維基百科漫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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